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精选章节

更新时间:2025-07-07 06:21:28

电话响的时候我正在数宫缩间隔。

护士说:“胎心降了,得马上剖。”

我疼得眼前发黑,抓住床单:“……家属签字呢?”

护士语气有点急:“你丈夫电话一直不通!自己签行吗?”

我吸了口气。“行。”

签下“沈昫”两个字时,肚子猛地一抽。汗顺着额角往下淌。真会挑日子啊,孩子。今天,十二月三十一号,刚好是我和邝焲那份见鬼的“合作契约”到期的日子。

签完字,护士推着我往手术室跑。天花板的白炽灯连成模糊的光带。我闭上眼,脑子里闪过邝焲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。

一年前,也是在这家私立医院。

我妈的肾源等到了,手术费加后续,天文数字。我白天黑夜地画设计图,杯水车薪。邝焲就是这时候出现的。我大学时给他家公司做过项目,他认得我。

VIP病房外,他靠在墙上,西装笔挺,像个精致的商业模型。“沈昫,有笔交易,做不做?”

他需要一个“妻子”,应付家里催婚,期限一年。报酬足够覆盖我妈所有的治疗费,外加一笔可观的“离职补偿”。

“合作期间,互不干涉私生活,保持必要场合的体面。一年后,自动解除。”他递过一份厚厚的协议,声音没什么起伏,“仔细看条款。”

我签了。为了我妈能活下去。

手术室的门“哐当”关上,冰冷的消毒水味冲进鼻子。麻醉师的声音像隔着水:“放松,针有点凉。”

凉意顺着脊椎爬上来的时候,我脑子里最后一个念头竟然是:挺好,契约到期,娃出生。两清了。

再睁眼是在病房里。窗帘拉着,分不清白天黑夜。肚子上压着沙袋,麻药过了,刀口一跳一跳地疼。

“醒了?” 旁边传来个熟悉又刻板的声音。

我艰难地侧过头。邝焲坐在靠墙的单人沙发里,膝盖上放着打开的笔记本电脑,屏幕的冷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。他穿了件深灰色羊绒衫,还是那副一丝不苟、随时能去开董事会的样子。好像我躺在这儿生孩子是件微不足道的公事。

他抬眼看了看我,又低头敲键盘。“男孩,五斤八两。医生说早产,但体征平稳,在新生儿观察室。”

“哦。”我嗓子干得发紧。

空气凝固了。只有他敲键盘的“嗒嗒”声,像秒针在走。

一年了。三百六十五天,我们在外人面前扮演恩爱夫妻,回家后比合租室友还冷淡。他住三楼书房,我住二楼客房。唯一的交集是每月他助理准时打到我卡上的“工资”,以及偶尔需要共同出席的、需要微笑挽手的无聊宴会。连我妈手术成功那天,他送来的花都是助理代劳的。

现在契约结束了,孩子却来了。多讽刺。

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,想喝水。床头柜的保温杯离我有点远。我试着动了一下,刀口猛地一抽,疼得我倒抽一口冷气,额上瞬间冒了层冷汗。

敲键盘的声音停了。

邝焲合上电脑,起身。他没看我,径直走到床头柜边,拿起保温杯。他拧开盖子,又拿起旁边一个干净的小玻璃杯,倒了小半杯水。然后,他做了一件让我差点以为自己麻药没醒的事——他拿起一根吸管,插进玻璃杯里。

他把插着吸管的杯子递到我唇边,高度刚好。动作算不上温柔,甚至有点公事公办的僵硬,但很稳。

我愣住了,看着他近在咫尺的手。骨节分明,指甲修剪得异常干净。这只手,在过去一年里,只会在需要扮演时,才象征性地搭在我腰上或手腕上。

“喝。”他吐出一个字,没什么情绪。

我下意识地含住吸管。温热的水流进喉咙,缓解了火烧火燎的干渴。眼睛却莫名其妙有点发酸。大概是疼的。

他等我喝完,把杯子放回去,重新坐回沙发里,打开电脑。病房里又只剩下键盘声。

我闭上眼,心里那点荒谬的酸涩很快被压下去。不过是契约结束前最后一点“售后服务”,邝焲式的严谨罢了。

住院第三天,我才真正见到孩子。

护士把那个小小的襁褓抱过来,放在我臂弯里。皱巴巴,红通通,像只小猴子。闭着眼,睡得正香,小嘴无意识地吧嗒了一下。一股奇异的、混合着奶香和消毒水味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。

心口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,有点软,又有点茫然。这就是在我肚子里待了七个月,赶在契约失效日跑出来的小家伙?

“宝宝很乖哦,除了饿了尿了哼唧两声,很少哭闹。”护士笑眯眯地说,“名字想好了吗?”

名字?我低头看着那张小脸。我和邝焲,除了那张冷冰冰的契约,什么都没剩下。这孩子,算什么呢?

“还没,”我扯了扯嘴角,“慢慢想。”

护士刚出去,病房门又被推开。邝焲来了,手里拎着个某高端母婴品牌的纸袋。他扫了一眼我怀里的襁褓,眼神没什么波澜,像在看一份刚送到的文件。

“出院手续办好了。”他把纸袋放在床头柜上,“这是他的东西。”

袋子里是几套婴儿服,质地柔软,价格不菲。他的风格,高效、精准、用钱解决一切。

“嗯。”我应了一声,视线没离开孩子。小家伙醒了,黑葡萄似的眼睛慢慢睁开,没什么焦距地转了转,然后定格在邝焲的方向。那么小的婴儿,能看见什么?可他就那么安静地看着。

邝焲似乎也察觉到了那道目光。他站着没动,目光落在那张小脸上,停留了几秒。病房里很安静,只有暖气的微弱嗡鸣。他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,线条似乎……极其细微地松动了一瞬?快得像我的错觉。

他很快移开视线,恢复了惯常的疏离。“车在楼下。”意思是,该走了。

我抱着孩子,动作还有些笨拙。刀口在抗议。正要下床,邝焲走了过来。他伸出手,不是扶我,而是直接从我臂弯里,动作略显生硬但异常稳妥地,把那个襁褓接了过去。

他的手臂很稳,襁褓在他怀里显得更小了。小家伙似乎挺适应,小脑袋在他臂弯里蹭了蹭,又闭上了眼。

邝焲抱着孩子,站在床边等我。那画面有点超现实。他一身昂贵的手工衣物,抱着个红彤彤的新生儿,像个格格不入又不得不履行职责的雕塑。

我忍着疼,慢慢挪下床。他抱着孩子走在前面,步子放得很慢。走廊的光线落在他宽阔的背上,也落在他臂弯里那一小团上。

电梯里,只有我们三个。金属墙壁映出模糊的影子。他微微低头,看着怀里安睡的小家伙,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,又松开。全程无言。

直到坐进他那辆宽敞的宾利后座,他把孩子小心地放回我怀里。柔软的婴儿提篮就在旁边,但他没提用那个。

司机发动车子。沉默在车厢里弥漫。

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,怀里是温热的、属于我的责任。契约结束了,我和邝焲之间最后那点虚假的联系,也随着这个孩子的降生,彻底斩断了。只是,斩得似乎并不那么干净利落。

“邝焲。”我开口,声音有点干涩。

他侧过头看我,眼神询问。

“孩子……”我顿了顿,组织着最清晰、最撇清关系的语言,“是我的责任。契约到期,我们两清了。你不需要有任何负担,以后……”

“名字。”他打断我,声音没什么起伏,“叫什么?”

我被他问得一噎。准备好的“划清界限”宣言卡在喉咙里。我低头看着熟睡的小脸,心乱如麻。“还没定。”

他“嗯”了一声,目光重新投向窗外。“想好了,告诉我。”

车子驶向我租住的那个老小区。环境和他住的地方天差地别。车停稳,他下车,替我拉开车门,然后再次伸出手。

这一次,我没有犹豫,把孩子递给他。他接过去,动作比在医院时似乎熟练了一丁点。

他抱着孩子,送我上楼。破旧的楼道里,感应灯时亮时灭。他高大的身影抱着那么小的婴儿,有种奇异的反差感。

到了门口,我掏出钥匙开门。屋里很安静,只有月嫂张姐提前过来打扫后留下的淡淡清洁剂味道。我租的一室一厅,空间不大,但阳光很好。

邝焲抱着孩子走进来,目光在小小的客厅里扫了一圈。整洁,但掩饰不了简陋和拥挤。婴儿床、尿布台、各种母婴用品堆在角落,显得空间更逼仄了。他的眉头又习惯性地蹙起。

“东西都齐了?”他问,语气像在检查项目进度。

“嗯,张姐帮忙置办的。”我伸手去接孩子。

他却没有立刻把孩子给我,而是抱着他,走到了那架崭新的婴儿床边。深蓝色的木头,挂着几个色彩柔和的布艺玩偶。他低头看着怀里的襁褓,又看看婴儿床。站了几秒,才终于弯腰,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放进去。那动作,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谨慎,仿佛在安置一件易碎的贵重物品。

放好了,他直起身,又看了一眼熟睡的孩子。然后,他转向我,从西装内袋里拿出一张卡,放在旁边的小圆桌上。

“这里面是协议约定的尾款,还有额外的……补偿。”他顿了顿,目光掠过婴儿床,“孩子抚养费,我会定期支付。”

冰冷的塑料卡片躺在有些年头的旧木桌上,扎眼得很。

“抚养费不用。”我声音平静,尽量不去看那张卡,“我自己养得起。”

他看着我,眼神深得像潭水,看不出情绪。“这是责任。”

“是我的责任。”我强调,“与你无关。”

空气又僵住了。他薄唇抿成一条直线,这是他有些不悦时的微表情。过了几秒,他开口:“名字定了,告诉我。需要办出生证明和户口。”

“好。”我应下。这是必须的流程,躲不开。

他没再说什么,最后看了一眼婴儿床的方向,转身离开了。门轻轻合上,隔绝了他身上那股清冽的雪松气息。

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。只有婴儿床上传来细微的、均匀的呼吸声。我走到桌边,拿起那张卡。冰冷的触感。契约结束了,钱货两讫。很好。

我走到厨房,打开燃气灶。蓝色的火苗蹿起。我把那张卡,慢慢凑近火焰。塑料边缘迅速卷曲、发黑、变形。

火舌舔舐着卡片,也映着我没什么表情的脸。直到它彻底蜷缩成一团丑陋的焦黑塑料。我关掉火,用纸巾包起那团焦黑的东西,扔进了垃圾桶。

垃圾桶旁边,散落着我昨天清理抽屉时翻出的旧物——一个雕花木盒。里面放着那份已经作废的、我和邝焲签的婚前协议。一年前签下它,是为了救我妈的命。如今,它完成了使命。

我拿起那份厚厚的协议,走到客厅。再次打开燃气灶。火苗跳跃。我把那份承载了一年虚假婚姻的纸张,一角对准了火焰。

纸张迅速焦黄、卷边,火苗贪婪地向上蔓延。烧掉它,烧掉这一年,烧掉和邝焲之间所有虚假的联系。从此以后,桥归桥,路归路。我是沈昫,一个单身母亲。

火焰吞噬着纸张,发出轻微的噼啪声。我静静看着,直到最后一点纸角化为灰烬。空气里弥漫着纸张燃烧后特有的气味。

我关掉火,打开窗户通风。冷风吹进来,带着楼下小饭馆的油烟味。真实,又有点呛人。

婴儿床里传来细微的哼唧声。我走过去。小家伙醒了,睁着乌溜溜的眼睛,小嘴撇着,似乎要哭。

看着他,心里那片刚刚被烧出来的空洞,好像被什么东西一点点填上了。柔软,温热。

我伸出手指,轻轻碰了碰他柔软的脸颊。“别怕,”我轻声说,声音有点哑,“妈妈在呢。”

月嫂张姐是第二天一早到的。五十多岁,手脚麻利,经验丰富。有她在,我混乱的新手妈妈生活总算有了点秩序。

孩子很省心,吃了睡,睡了吃。张姐抱着他,笑眯眯地逗:“哎哟,我们小昭昭,怎么这么乖呀?”

我一愣:“昭昭?”

“啊?”张姐也愣了下,“您不是给孩子取名叫昭昭吗?昨天那位邝先生打电话交代我过来的时候,特意说的呀,‘照顾好沈昫和孩子昭昭’。我还以为是您取的呢!”

昭昭……光明,显扬。是个好名字。但邝焲?他凭什么?

心里有点堵。我拿出手机,想打给他质问。手指悬在拨号键上,又停住了。质问什么?一个名字而已。也许他只是为了方便跟月嫂交代,随口一说。我太敏感了。

算了。昭昭就昭昭吧。小名而已,朗朗上口。

日子在喂奶、换尿布、拍嗝的循环中飞快滑过。刀口渐渐愈合,身体在恢复。昭昭满月那天,阳光特别好。我抱着他坐在窗边晒太阳,他睁着大眼睛,好奇地看着窗外摇曳的树枝,小手小脚乱蹬。

门铃响了。

张姐去开门,门口站着邝焲的助理,姓陈,一个永远西装革履、笑容得体的年轻人。

“沈小姐,恭喜昭昭满月。”陈助理笑着递过一个包装精美的巨大礼盒,还有一个小巧的丝绒盒子。“邝总今天有个重要会议实在走不开,让我务必把心意送到。”

大礼盒里是各种昂贵的进口婴儿用品,小丝绒盒里,静静躺着一枚纯金的长命锁,做工极其精致,上面刻着“平安喜乐”。

“邝总说,名字……他觉得‘昭’字挺好,光明之意。小名昭昭,大名如果您没意见,可以用‘沈昭’。”陈助理转述着老板的话,语气平稳。

沈昭。沈昫的昭。听起来,孩子完全是我一个人的。

我拿起那枚沉甸甸的金锁。冰凉的触感。这算什么?迟到的满月礼?还是他邝大总裁对“责任”的又一次精准履行?

“替我谢谢邝总。”我把金锁放回盒子,推到一边,“东西太贵重了,昭昭用不上。心意领了。”

陈助理的笑容不变,眼神里却掠过一丝为难:“沈小姐,这……邝总交代务必……”

“拿回去。”我语气平静,但不容置疑。契约结束了,我不需要他用物质来提醒我“责任”的存在,更不需要他越俎代庖地给我的孩子“赐名”。

陈助理最终带着东西走了。张姐看着关上的门,小声说:“小沈,其实……邝先生可能是好意。这一个月,他私下问过我好几次你和孩子的情况,问得很细,吃得好不好,睡得好不好,恢复得怎么样……”

我抱着昭昭,没说话。他只是基于“契约精神”的后续关怀罢了。就像对待一个完成的项目,做做客户回访。

张姐叹了口气,没再多说。

昭昭在我怀里打了个小小的哈欠,嫩嫩的小脸蹭着我的衣襟。我低头亲了亲他柔软的头发。我们有彼此就够了。

昭昭三个月时,出了点小状况。

他白天有点蔫,吃奶也不如平时积极,傍晚时额头摸着有点烫。我拿出耳温枪一测,37.8度。低烧。

新手妈妈瞬间慌了神。育儿书上的知识全成了浆糊。张姐安慰我,说可能是着凉或者要出幼儿急疹,先物理降温观察。但我看着昭昭没什么精神的小脸,心里像被揪着。

翻出手机,通讯录滑到底。指尖在那个冷冰冰的“邝焲”名字上悬停了几秒,最终移开。打给他有什么用?他懂怎么照顾发烧的婴儿吗?除了让助理安排最好的儿科医生,他还能做什么?而我自己,完全有能力做到。

我深吸一口气,强迫自己冷静下来。预约了常去的私立儿科夜间门诊,叫了车。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昭昭出门时,外面下起了小雨。

到了医院,量体温,抽指尖血。昭昭被扎疼了,哇哇大哭,小脸憋得通红。我心疼得要命,抱着他不停地哄。血常规结果出来,病毒感染,白细胞不高。医生开了点婴儿退烧药,让回家观察,注意物理降温。

折腾完回到家,已经快半夜了。昭昭吃了药,在我怀里沉沉睡去,小脸还是红扑扑的。我把他放进小床,自己瘫在旁边的沙发上,精疲力尽。神经却还紧绷着,不敢睡沉,隔一会儿就摸摸他的额头。

凌晨三点多,手机屏幕在黑暗中突兀地亮起。是邝焲。

他很少直接打电话给我。我犹豫了一下,怕吵醒昭昭,走到客厅才接起,压低声音:“喂?”

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,他的声音传来,在寂静的深夜显得格外清晰低沉:“昭昭……怎么样了?”

他怎么知道?我下意识地看向张姐睡的房间门。一定是她告诉他的。

“有点低烧,看过医生了,说是病毒感染,问题不大。”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。

“嗯。”他应了一声,又是短暂的沉默。话筒里传来他那边很轻微的纸张翻动声,似乎还在工作。“温度多少?医生开的什么药?名字告诉我。”

他问得异常详细,带着一种审阅报告般的严谨。

我有点无奈,还是把医生诊断和药名报了一遍。

“泰诺林混悬液……剂量按体重。”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药名,像是在确认。接着,他又问:“物理降温做了吗?温毛巾擦哪些部位?”

我愣了一下。他问这个干什么?但还是把医生交代的擦拭部位说了。

“嗯。”他又是一个单音节,“多喂水,少量多次。注意散热,别捂太厚。”他的语气平板,像是在背诵操作手册,但每一条都精准地踩在医生交代的要点上。

“我知道。”我有点疲于应付,“张姐都跟我说了。”

电话那头又沉默了。只有他平稳的呼吸声通过电波传来。过了几秒,他说:“有事打电话。”

“嗯。”我应着,准备挂断。

“……沈昫。”他突然叫了我的名字。

“什么?”

“辛苦了。” 三个字,平平淡淡,没有任何修饰。

我握着手机,一时不知该回什么。这句“辛苦”来得突兀又生硬,像程序设定好的慰问语。最终,我只说:“没事我挂了,昭昭在睡。”

“好。”

电话切断。客厅里恢复寂静。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。我靠在墙上,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通话结束的界面。

他最后那句“辛苦了”,像一颗小石子,丢进我自以为平静的心湖里,漾开一圈微澜。但很快又被疲惫淹没。大概是深夜的错觉吧。

回到卧室,昭昭睡得不太安稳,小眉头蹙着。我摸了摸他的额头,好像没那么烫了。躺在他旁边的小床上,听着他细细的呼吸声,意识渐渐模糊。

朦胧中,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极其零碎的画面。是过去一年里,那些扮演恩爱的场合。

慈善晚宴上,我被高跟鞋磨得脚后跟出血,他不动声色地让我把重心靠向他。

在他家那顿令人窒息的“家宴”上,他那个挑剔的姑姑话里话外暗示我出身配不上邝家,他放下刀叉,淡淡地说了句:“沈昫的设计,刚拿了国际新锐奖。”堵得他姑姑哑口无言。

还有一次,我重感冒发烧,怕传染给“需要同框”的他,想自己住酒店。他让助理送了药和粥到我房间,第二天早上,餐桌上放着一杯温热的蜂蜜水,旁边压着一张便签,打印体:“喝了。”

当时只当是契约伙伴怕对方病倒影响“工作”的体贴。现在回想,那些细微之处的“精准”,似乎……有点超出了“必要体面”的范畴?

我甩甩头,把这些荒谬的念头赶出去。太累了,都出现幻觉了。睡觉。

昭昭的烧第二天就退了,又恢复了能吃能睡能闹腾的本性。日子重新回到轨道上。

我的产假快结束了。之前工作的设计工作室知道我生了孩子,岗位已经有人顶替。我需要重新找工作。白天昭昭睡了,我就打开电脑,修改简历,浏览招聘网站。经济压力是现实的,我必须尽快独立支撑起我和昭昭的生活。

就在我投出几份简历的下午,邮箱里收到一封措辞极其客气的邮件,来自本市一家顶尖的建筑设计事务所。邮件说,他们“偶然”看到了我学生时代参与的一个旧城改造概念设计(那项目早八百年前就被毙了),觉得“理念独特”,邀请我“方便时”去他们公司“聊聊”。

我盯着那封邮件,像在看天方夜谭。那家事务所以门槛高、项目大著称,我的履历在他们面前根本不够看。而且,他们怎么知道我那个尘封已久的学生作品?

脑子里瞬间闪过邝焲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。他家的“焲景集团”是地产巨头,和这些顶尖设计院关系盘根错节。除了他,还有谁有这个能力和动机?

一股无名火“噌”地窜上来。他这是什么意思?可怜我?还是觉得我养不起他的“责任”?契约都烧了,他还想用这种方式介入我的生活?

我抓起手机,直接拨通了邝焲的号码。响了两声就被接起。

“沈昫?”他那边背景音有些嘈杂,像是在某个会场。

“邝焲,”我尽量压着火气,声音还是有点冲,“XX设计院的工作机会,是不是你搞的鬼?”

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,嘈杂的背景音似乎被他走远了几步屏蔽掉。“他们联系你了?”他语气如常,听不出情绪。

“果然是你!”我气不打一处来,“我的工作我自己会找!不需要你邝大总裁假好心,在背后安排!我们没关系了,你懂不懂?”

我的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有点大。婴儿床里的昭昭似乎被惊动了,不安地扭动了一下。

电话那头,邝焲的呼吸似乎沉了一瞬。他没有立刻反驳,也没有解释。几秒后,他开口,声音比刚才低了些,语速也缓了:“那个项目,你的学生作品,理念确实超前。他们看过,认可的是你的想法。”

他顿了一下,似乎在斟酌措辞。“机会摆在那里。去不去,你自己决定。”

他说完,没等我再开口,直接挂断了电话。

“嘟…嘟…嘟…”的忙音传来。我握着手机,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。他承认了安排,却又把选择权轻飘飘地丢回来,显得我像个无理取闹的人。

去不去?顶尖事务所的机会,对任何一个设计师都是巨大的诱惑。可这机会沾着“邝焲”的标签,像根刺。

我看着电脑屏幕上那封措辞得体的邀请邮件,又看看婴儿床里咿咿呀呀、不知愁滋味的昭昭。心里的天平在现实和自尊之间剧烈摇摆。

最终,我深吸一口气,坐回电脑前。手指在键盘上悬停片刻,敲下回复:

“感谢贵司赏识。请问面试时间如何安排?”

面试出乎意料的顺利。对方合伙人似乎真的对我那个青涩的学生作品很感兴趣,问了很多关于可持续社区和人文关怀结合的想法。聊到最后,对方笑着说:“沈小姐,你的理念很打动人。我们最近正好有个老城区微型社区改造的竞赛项目,侧重人文温度,我觉得很适合你练手,有没有兴趣试试?”

天上掉馅饼了。我压下心里的激动,点头:“当然有兴趣!”

拿下这个项目,意味着正式入职和独立负责的机会。我全身心扑了进去。白天昭昭交给张姐,我就在客厅角落支起桌子画图、建模、查资料。晚上哄睡昭昭,再爬起来熬到深夜。

累,但充实。这是我自己的战场。

只是,昭昭似乎进入了传说中的“睡眠倒退期”。夜里频繁醒来,哼哼唧唧,有时还会突然大哭,怎么哄都哄不好,非要抱着在屋里走来走去。

连续几晚下来,我黑眼圈快掉到嘴角,白天对着电脑屏幕,眼前都是重影。张姐白天带他也辛苦,晚上我不好意思总叫她。

又一个凌晨两点。昭昭毫无预兆地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,小脸涨得通红,怎么拍哄喂奶都没用。我抱着他在不大的客厅里来回踱步,腰快断了,神经绷紧到极限,太阳穴突突地跳。

绝望感像潮水一样涌上来。看着怀里哭得撕心裂肺的小人儿,再看看桌上摊开只画了一半的设计草图,一股巨大的疲惫和无助瞬间攫住了我。眼泪毫无征兆地涌出来,跟昭昭的哭声混在一起。我抱着他,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滑坐到地上,把脸埋在他小小的、散发着奶香的襁褓里,肩膀控制不住地发抖。

就在这时,门锁传来轻微的“咔哒”声。

我猛地抬头,泪眼模糊中,看见玄关处站着一个人影。

是邝焲。

他穿着一身深色便服,像是刚从外面进来,身上带着夜风的凉气。他手里拎着一个……看起来很眼熟的、印着某高端母婴品牌logo的纸袋?和他第一次送东西来时那个一样。

他显然没料到进门看到的是这样一幕。我坐在地上抱着大哭的孩子,满脸是泪,狼狈不堪。他脚步顿住,站在玄关的阴影里,身形显得有些僵硬。客厅里只有昭昭震耳欲聋的哭声和我压抑的抽泣。

几秒诡异的死寂后,他像是才反应过来,大步走了过来。他没看我,目光直接锁定了我怀里哭闹的昭昭。他动作有些急促地把那个纸袋放在地上,然后直接朝我伸出了手。

“给我。”声音比平时急促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。

我脑子一片空白,身体比意识更快,几乎是下意识地把还在哇哇大哭的昭昭递了出去。

邝焲接过去,动作比我预想的要熟练一点。他一手托着昭昭的小屁股,一手护着他的后颈和头,将哭得抽抽的小家伙竖抱起来,让他的小脑袋靠在自己宽厚的肩膀上。

然后,他做了一个让我目瞪口呆的动作。

他开始在客厅里,以一种非常稳定、非常有节奏的步伐,来回走动。不是漫无目的地溜达,而是像在丈量地板,每一步的距离都几乎一样。同时,他那总是用来下达命令或谈判的、低沉而平稳的嗓音,以一种我从未听过的、极其僵硬的调子,哼了起来。

哼的什么调?完全不成曲,更像是某种……机器设定的、毫无感情的嗡嗡声?单调、刻板,但节奏稳定。

更诡异的是,昭昭惊天动地的哭声,在这单调的嗡嗡声和稳定步伐的“组合攻击”下,竟然真的……慢慢变小了!小家伙的抽泣声渐渐平息,只剩下委屈的小声哼哼,小脸还埋在他爸爸(这个称呼让我心头一刺)的肩膀上。

客厅里只剩下邝焲那毫无美感的嗡嗡哼唱声,和他规律得如同阅兵般的脚步声。

我坐在地上,仰头看着这超现实的一幕。看着那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、永远冷静自持的男人,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一样,抱着他的儿子,用最笨拙又最有效的方式哄他安静。

眼泪还挂在脸上,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。震惊、荒谬、一丝隐秘的动容,还有更多的茫然和混乱。他怎么会来?他怎么会……这么熟练?

不知过了多久,昭昭的哼哼声彻底停了,只剩下均匀细小的呼吸。睡着了。

邝焲的脚步和哼唱也戛然而止。他停在客厅中央,低头看了看肩头熟睡的小脸,似乎松了口气,身体也放松了一点点。他这才抬起头,目光终于落在我身上。

我脸上泪痕未干,眼睛红肿,坐在地上,形象全无。

他的视线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,眉头习惯性地蹙起。然后,他抱着昭昭,走到婴儿床边,用那种我见过的、近乎刻板的谨慎动作,小心翼翼地把熟睡的小家伙放了回去,仔细地掖好小被子。

做完这一切,他才转过身,重新面对我。他没有说话,只是弯腰,捡起地上那个被他遗忘的纸袋,从里面拿出一个……包装极其精美考究的、深蓝色丝绒盒子?

他把盒子递到我面前。

我茫然地看着他,又看看盒子,没接。这又是什么?安抚我情绪的礼物?

他见我愣着,直接把盒子放在旁边的茶几上。然后,他开口了,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,但语速比平时快一点:“里面是安神的香薰,助眠。婴儿可用。”

他顿了一下,目光扫过我桌上摊着的图纸和电脑屏幕,又快速移开。“张姐说,你最近熬夜厉害。”

说完这句,他像是完成了某项艰难的任务,立刻转身,走向玄关。手已经搭在了门把手上。

“等等!”我下意识地叫住他,声音还有点哑。

他停住,没有回头,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紧绷。

“……你怎么进来的?”我终于问出了口。我明明换了锁。

“密码没改。”他背对着我,声音平淡,“还是原来那个。”

我愕然。是,当初为了方便他偶尔需要“回家”应付他家里突击检查,我租下这里后,门锁密码设置的是他惯用的一个数字组合。契约结束后,我压根忘了这茬!也根本没想到他会再来!

他拉开门,夜风灌进来。

“以后……”他站在门口,侧脸在光影下显得轮廓深刻,“需要帮忙,打电话。”

门轻轻合上。他走了。像一阵深夜的冷风,来去无踪。

客厅里恢复了寂静。只有婴儿床上昭昭熟睡的呼吸声。茶几上,那个深蓝色的丝绒盒子静静地躺着,像个谜。

我慢慢从地上爬起来,走到茶几边,打开盒子。里面是一瓶设计简约的香薰精油,标签上是我不认识的德文,旁边还有一张打印的小卡片,上面是冷冰冰的宋体字:

【助眠安神配方】

【主要成分:薰衣草、洋甘菊、佛手柑】

【使用方法:滴入香薰机,2-3滴】

【婴儿房适用】

我拿起那瓶精油,冰凉的玻璃瓶身。看着那张毫无人情味的说明书卡片。再回想刚才他那机器人般的哄睡操作……

一个荒谬又强烈的念头击中了我。

我冲到书房,打开电脑,在搜索框里飞快输入:

“婴儿哭闹哄睡 白噪音 方法”

搜索结果跳出来。满屏的推荐:“规律走动模拟子宫环境”、“持续稳定的白噪音(如吹风机、吸尘器、单调哼唱)”、“节奏感强的步伐”……

我盯着屏幕,又想起他刚才那稳定如尺子丈量过的步伐,和那毫无起伏的嗡嗡哼唱。

他不是天生会哄孩子。他是在……严格按照育儿指南操作?像执行一份商业策划书?

这个认知让我心里堵着的那团乱麻,突然被一只无形的手扯开了一丝缝隙。一丝难以形容的、带着点酸涩又有点好笑的感觉,悄悄溜了进来。

日子继续向前。我最终还是接下了那个老城改造的竞赛项目,一头扎了进去。白天争分夺秒,晚上依旧和昭昭的睡眠问题斗智斗勇。邝焲给的那瓶精油,我鬼使神差地用了一次,薰衣草和洋甘菊混合的清淡气息在房间里弥漫开时,紧绷的神经确实奇异地舒缓了一些。昭昭那晚也睡得格外沉。

只是我再没主动联系过他。他也像消失了一样。直到昭昭六个月,需要打疫苗。

社区医院人满为患,孩子的哭声此起彼伏。我抱着昭昭排队,小家伙被嘈杂的环境弄得有点不安,在我怀里扭来扭去。

“沈昭家属!”护士在喊。

我赶紧抱着昭昭进去。打针的是个年轻护士,动作有点急。针头扎进昭昭白白嫩嫩的小胳膊时,他先是愣住,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嚎哭,小脸瞬间涨红,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,哭得撕心裂肺,小身子在我怀里拼命挣扎。

我心疼得要命,紧紧抱着他,不停地拍背哄:“昭昭乖,不哭不哭,妈妈在呢,打针针痛痛飞走了……”

可这次哄不太住。大概是真疼坏了,加上环境陌生,昭昭哭得格外厉害,小身子一抽一抽的,哭声都带上了破音。

我抱着他走到留观区坐下,急得满头汗,怎么哄都收效甚微。周围其他家长的视线若有若无地飘过来,让我更加焦躁。

就在我手忙脚乱,几乎也要崩溃的时候,一道阴影笼罩下来。

我抬头。邝焲不知何时站在了我面前。他穿着挺括的深灰色大衣,像是刚从某个正式场合过来,与社区医院嘈杂的环境格格不入。他眉头紧锁,目光紧紧锁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昭昭身上。

“给我。”他伸出手,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。

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把哭闹的昭昭递给他。他接过去,动作熟练地将小家伙竖抱起来,让他的小脑袋靠在自己肩上,大手稳稳地托着他的背和屁股。

然后,他又开始了。那标志性的、稳定得如同机械的步伐,在小小的留观区来回走动。嘴里,再次发出那种……低沉、平稳、毫无感情起伏的嗡嗡声。

周围的嘈杂似乎瞬间被屏蔽了。只有他那单调的嗡嗡声和规律的脚步声。

奇迹再次发生。

昭昭惊天动地的哭声,像被按下了暂停键,迅速地减弱下去。变成了委屈的小声呜咽,小脸埋在他爸爸的肩膀上,一抽一抽的。没过多久,呜咽声也停了,只剩下细细的、带着鼻息的呼吸。

睡着了。

整个留观区都安静了几分。旁边几个哄孩子哄得焦头烂额的家长,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。

邝焲的脚步和哼唱也停了。他低头看了看肩头熟睡的小脸,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柔和了极其细微的一瞬。他抱着昭昭,走到我旁边的空位坐下。动作依旧小心,没把孩子弄醒。

他抱着孩子,坐得笔直,像个抱着精密仪器的守卫。目光平视前方,没有看我。

我看着他线条冷硬的侧脸,再看看他怀里睡得香甜、小脸还带着泪痕的昭昭。心里那根一直绷着的弦,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拨动了一下,发出细微的颤音。

“你怎么来了?”我轻声问,怕吵醒昭昭。

“陈助理查的预约时间。”他回答,目光依旧看着前方,声音很低,“他说……打疫苗可能会哭。”

“哦。”我应了一声,不知该说什么。空气又安静下来。

留观的半小时,我们就这样并排坐着。他抱着熟睡的昭昭,像一座沉默的山。我坐在旁边,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人。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,落在他深灰色大衣的肩头,也落在昭昭柔软的发丝上。

一种奇异的、带着点暖意的平静,在消毒水的气味中弥漫开。

观察时间到。他抱着昭昭起身,动作依旧轻缓。我们一起走出社区医院。他的车停在路边。

他拉开后车门,准备把孩子递给我。就在交接的那一刻,睡梦中的昭昭,小嘴忽然无意识地动了动,发出一个极其含糊、奶声奶气的音节:

“ba……ba……”

声音很小,像梦呓。

但我和邝焲的动作,同时僵住了。

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。

邝焲抱着昭昭的手臂,明显地收紧了一下。他猛地低头,看向怀里的小家伙。昭昭依旧闭着眼,睡得香甜,浑然不知自己刚才制造了多大的“事故”。

我清晰地看到,邝焲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。他抱着孩子的手指,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。他脸上的表情,像是被什么重物击中,惯常的冷静面具第一次出现了裂痕。震惊?无措?还是别的什么?我看不清。

他飞快地抬眼,目光撞上我的视线。那眼神极其复杂,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、近乎狼狈的慌乱。只一瞬,他就迅速低下头,避开了我的目光。

他几乎是有些粗鲁地把昭昭塞进我怀里,然后猛地直起身,声音又硬又急,像是急于逃离什么:“走了。”

说完,他迅速拉开驾驶座的门,坐进去,发动车子。动作快得像后面有鬼在追。黑色的轿车几乎是弹射出去,迅速汇入车流,消失不见。

我抱着昭昭站在路边,怀里的小家伙还在睡,小嘴微微张着。阳光有些刺眼。

刚才那声含糊的“ba…ba…”和邝焲瞬间失控的反应,像慢镜头一样在我脑海里反复回放。

心口的位置,有什么东西,轻轻地、彻底地,塌陷了一小块。

项目竞赛的截止日期越来越近。我熬了最后一个通宵,终于在清晨把最终的设计方案和模型文件打包发了出去。关上电脑,天已蒙蒙亮。昭昭还在睡。

巨大的疲惫和空虚感袭来,我倒头就睡。

不知睡了多久,被电话铃声吵醒。是项目合伙人打来的,语气是压抑不住的兴奋:“沈昫!恭喜!初筛过了!评委组对你那个‘记忆联结’的概念评价非常高!下周终审答辩,好好准备!”

挂了电话,我还有点懵。巨大的喜悦后知后觉地涌上来,冲散了疲惫。我忍不住抱着刚醒来的昭昭亲了一口:“宝贝!妈妈好像要成功了!”

昭昭被我亲得咯咯直笑,小手胡乱挥舞。

就在这时,门铃响了。又是陈助理。他笑容满面地递上一个保温袋和一个文件夹。“沈小姐,邝总让我送来的。他说……恭喜。”保温袋里是某家知名私房菜的早餐,还冒着热气。文件夹里,竟然是厚厚一摞关于社区改造、人文关怀以及公众答辩技巧的……参考资料?打印得整整齐齐,分门别类,重点还用冷冰冰的荧光笔标了出来。

我看着这些东西,心里那点因为项目过关的喜悦,瞬间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冲淡了。他知道了?他一直在关注?这些“精准投喂”的关怀,像一张无形的网,再次笼罩下来。

“替我谢谢邝总。”我语气平静,“早餐我收下,资料就不用了,我自己准备。”我把文件夹递还给陈助理。

陈助理的笑容僵了一下,似乎想劝:“沈小姐,邝总他……”

“就这样。”我打断他,关上了门。

看着餐桌上热气腾腾的精致早餐,我却没什么胃口。我需要冷静,需要想清楚。我和邝焲之间,到底算怎么回事?那声含糊的“爸爸”,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,搅乱了看似平静的水面。他那些笨拙的、刻板的、却又精准无比的举动,到底意味着什么?

我深吸一口气,做了个决定。我拿出手机,拨通了邝焲的电话。

响了很久,就在我以为他不会接的时候,电话通了。

“喂。”他那边很安静。

“邝焲,”我开门见山,“晚上有空吗?我想……和你谈谈。关于昭昭。”

电话那头沉默了。几秒后,他说:“好。地点?”

“我家吧。昭昭睡了方便。”我补充道,“七点。”

“嗯。”

挂了电话,心跳有点快。是时候,把这团乱麻理一理了。

晚上七点,门铃准时响起。

我打开门。邝焲站在门口。他换了件深色的羊绒衫,没穿外套,身上带着冬夜的寒气。他手里没拿任何东西。

“进来吧。”我侧身让他进来。

他走进客厅,目光习惯性地先扫向婴儿床。昭昭已经睡了,小肚子随着呼吸一起一伏。他紧绷的肩线似乎放松了一点,然后才看向我。

客厅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,光线温暖而朦胧。我给他倒了杯温水。两人在沙发上坐下,隔着一个座位的距离。空气有些凝滞。

“想谈什么?”他先开口,声音低沉,目光落在水杯上。

我握了握有些出汗的手心,直视着他:“邝焲,契约结束了。昭昭是我的孩子,我会对他负责到底。你不需要……”我斟酌着词句,“不需要因为责任或者别的什么,再做这些事。安排工作,送资料,送东西……甚至,”我顿了一下,“哄他。”

他端着水杯的手指微微收紧,指节泛白。他没有抬头,也没有反驳。

我继续往下说,尽量让声音平稳:“还有……那天在社区医院,昭昭他……”我有点艰难地吐出那个词,“他叫你……那只是无意识的发音,你不用有压力。我不会用孩子来要求你什么。”

他终于抬起头,看向我。灯光落在他深邃的眼底,像有暗流在涌动。他的嘴唇抿得很紧,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。

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。只有昭昭细微的呼吸声。

过了很久,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开口时,他说话了。声音很低,很哑,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艰涩。

“不是责任。”

四个字,像石头砸进水里。

我愣住了,看着他。

他避开了我的目光,喉结再次滚动了一下,像是接下来的话无比艰难。他盯着水杯里晃动的水面,一字一句,语速很慢:

“第一次抱他……他那么小,那么软。”他顿了一下,似乎在回忆那种触感,“在我怀里哭,声音很大。我……不知道怎么办。”

“陈助理说,查育儿指南。”他自嘲般地扯了下嘴角,弧度极小,“白噪音,规律走动……我试了。”

“他……不哭了。”他说到这里,停顿了很久,像是在平复某种汹涌的情绪,“睡着了。在我怀里。”

他抬起头,目光终于再次落在我脸上。那眼神里没有了平日的冰冷和疏离,只剩下一种近乎直白的、带着痛楚的困惑和无措。

“沈昫,”他叫我的名字,声音沉得像浸了水的砂纸,“我不知道……该怎么做一个父亲。”

“我只会……按指南做。”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,“买书上说有用的东西,查能帮到你的信息……做那些指南上说……能让他舒服点的事。”

他深吸一口气,像用尽了全身力气,说出了那句最关键的话:

“不是责任。”

“是……他是我儿子。”

最后几个字,轻得像叹息,却重重地砸在我心上。

客厅里一片死寂。落地灯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我们。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。这个在商场上无往不利、永远掌控一切的男人。此刻,他卸下了所有铠甲,露出了内里的笨拙、无措,和那份小心翼翼、只会按照“指南”去靠近自己孩子的生涩父爱。

不是责任。是血脉,是本能。

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,模糊了视线。我飞快地低下头,不想让他看见。

就在这时,婴儿床里传来细微的响动。昭昭醒了,没哭,只是好奇地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,看着沙发这边。

我和邝焲同时转头看向他。

昭昭看到邝焲,小嘴一咧,露出了一个无齿的、大大的笑容。小手小脚还欢快地蹬了蹬。

邝焲看着那个纯真的笑容,脸上的无措和紧绷,像冰雪遇到暖阳,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了。他站起身,几乎是有些急切地走到婴儿床边,伸出手指。

昭昭立刻伸出软乎乎的小手,一把抓住了他的食指,紧紧攥住。然后,他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,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小小的哈欠,又闭上眼睛,睡着了。小拳头还紧紧攥着他爸爸的手指。

邝焲就那样弯着腰,任由儿子攥着他的手指,一动不动。暖黄的灯光勾勒着他宽阔的肩背和微微低垂的头。那背影,不再是冰冷的商业机器,而是一座沉默的、守护着幼崽的山。

我看着这一幕,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下来。这一次,不是因为疲惫和无助。

心里的那团乱麻,在这一刻,被一只无形的手,温柔又坚定地解开了。

终审答辩那天,我穿上了久违的西装套裙,化了淡妆。镜子里的女人,眼底有淡淡的青黑,但眼神清亮有神。我亲了亲张姐怀里的昭昭:“宝贝,给妈妈加油!”

昭昭咿咿呀呀地挥舞着小手。

打车到了那家顶级事务所所在的摩天大楼下。深吸一口气,正要进去,一辆熟悉的黑色宾利滑停在路边。

后车窗降下。邝焲坐在里面,依旧是西装革履,气场迫人。他看了我一眼,言简意赅:“顺路。送你上去。”

“不用了,我……”

“答辩在二十七层,你第一次来容易迷路。”他直接打断我,语气不容置疑,“上来。”

我看着他。他脸上没什么表情,但眼神里没有往日的冰冷,只有一种沉静的、让人安心的力量。

我拉开车门坐了进去。车厢里是他惯有的雪松气息,混合着一丝……淡淡的奶味?我瞥见副驾驶的椅背后,挂着一个崭新的、印着小汽车图案的安抚巾。

车停在地库专属电梯口。他和我一起下车,陪我走进电梯。电梯里只有我们两人,镜面墙壁映出我们的身影。

数字不断跳动。快到二十七层时,他忽然开口,声音不高,却异常清晰:

“沈昫。”

“嗯?”我转头看他。

他目光直视着前方光滑的电梯门,侧脸线条冷峻,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:

“你的设计,很好。”

叮。电梯门打开。外面是明亮气派的写字楼大堂。

他侧过身,让开一步,目光落在我脸上,声音低沉而平稳:“去吧。”

没有华丽的鼓励,只有这五个字。却像给我注入了最坚实的底气。

我看着他深邃的眼睛,点了点头,扬起一个自信的微笑,大步走了出去。

答辩过程异常顺利。面对台下业内泰斗审视的目光,我清晰地阐述着“记忆联结”的理念——如何将老城区即将消失的烟火气、邻里情,通过共享空间、记忆墙、社区菜园等设计,融入新的微型社区,打造一个有温度、有归属感的“家”。投影上,效果图温暖而充满细节。

我看到几位评委眼中流露出的赞许和兴趣。

结束时,掌声响起。我知道,我赢了。赢的不是项目,而是对自己能力的证明。

走出会议室,脚步都轻快了几分。手机震动,是张姐发来的信息,还有一张照片。照片上,昭昭坐在爬爬垫上,手里抓着一个新的牙胶玩具,笑得见牙不见眼。张姐说:“昭昭乖着呢,玩新玩具可开心了,说是爸爸早上送来的。”

爸爸。

看着那两个字,再看着照片里昭昭无忧无虑的笑脸,心里某个角落,被一种温热的、踏实的暖流填满了。

项目毫无悬念地拿下了。我正式入职了那家顶尖事务所,开始忙得脚不沾地。但再忙,每天推开家门,看到昭昭挥舞着小手冲我笑,扑进我怀里,所有的疲惫都烟消云散。

邝焲出现的频率……变高了。

不再是深夜的“突袭”,而是挑在周末或工作日的傍晚。有时是带一个据说是“专家推荐”的新玩具,有时是拎一盒“营养师搭配”的辅食。理由依旧生硬:“路过。”“陈助理买的。”

他依旧话不多。来了,就坐在沙发一角,看着昭昭在地毯上爬来爬去,咿咿呀呀。昭昭现在已经能很熟练地爬到他腿边,抓着他的裤腿站起来,仰着小脸,口水滴答地冲他笑,含糊不清地喊:“ba……ba!”

每当这时,邝焲脸上那层冷硬的壳,就会瞬间软化。他会弯下腰,用他那依旧算不上熟练、但绝对轻柔的动作,把昭昭抱起来。昭昭就兴奋地揪他的头发,啃他昂贵的衬衫扣子,留下亮晶晶的口水印。

他也不恼,只是微微皱着眉,小心地调整姿势,让儿子啃得更舒服点。眼神里的纵容和暖意,藏也藏不住。

偶尔,昭昭玩累了,在他怀里睡着。他就那么抱着,一动不动,像个最忠诚的守卫,目光长久地落在孩子熟睡的小脸上,仿佛怎么也看不够。

我和张姐在厨房准备晚餐,隔着玻璃门看着客厅里这一幕。张姐小声笑:“瞧这父子俩,一个比一个别扭,又黏糊得紧。”

我看着邝焲低垂的侧脸,暖黄的灯光给他冷峻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色。心里那片曾经荒芜的角落,早已绿意盎然。

昭昭一岁生日快到了。

这个小家,第一次要为一个生日做准备。我和张姐商量着怎么布置,买什么蛋糕。昭昭已经能摇摇晃晃地走几步,小手指着墙上我贴的彩色气球,“啊啊”地叫。

生日前一天晚上,我哄睡昭昭,正在客厅整理买回来的装饰彩带。门铃响了。

是邝焲。他手里没拿东西,神色看起来有些……不同寻常的凝重?

“有空吗?出去走走?”他开口,声音有点紧。

我有些意外,点点头:“好。”

初冬的夜晚,小区里很安静。路灯在光秃秃的梧桐树枝丫上投下昏黄的光晕。我们并肩走着,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。呼出的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。

沉默地走了一段,他停下了脚步。我也停下,看着他。

他转过身,面对着我。路灯的光落在他深邃的眼眸里,里面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,紧张、犹豫,还有一丝……破釜沉舟的决绝?

“沈昫。”他叫我的名字,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。

“嗯?”

他深吸了一口气,像下定了某种决心,从大衣口袋里,掏出了一个东西。

不是丝绒盒子。是一个……旧得有些磨损的深蓝色雕花木盒。木头的纹理在路灯下清晰可见。

我的心脏猛地一跳。这个盒子……太眼熟了!是我当初用来放那份婚前协议的!后来协议被我烧了,盒子被我随手扔在抽屉角落。

他怎么会……有这个盒子?还保存着?

邝焲打开了那个旧木盒。里面没有文件。只有一张对折的、边缘有些发黄起毛的A4纸。他抽出那张纸,递到我面前。

我的指尖有些发颤,接了过来。借着昏黄的路灯,我看到了纸上熟悉的、密密麻麻的打印条款。是那份婚前协议的最后一页。在最后签名的地方,有两个并排的名字:

邝焲。沈昫。

在“邝焲”那个龙飞凤舞的签名旁边,紧挨着,在纸张边缘不起眼的空白处,有一行非常非常小、几乎难以察觉的钢笔字。字迹有些潦草,像是仓促间写下的,又被主人试图用力划掉过,但墨水太深,划痕下依然清晰可辨——

【别生病。别哭。】

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。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,耳边嗡嗡作响。

这字迹……是邝焲的!

什么时候写的?签协议那天?还是……更早?

我猛地抬起头,难以置信地看向他。路灯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,他的眼神灼热,带着孤注一掷的坦诚。

“那份协议……”他开口,声音沙哑得厉害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,“是我这辈子,做过最……愚蠢的策划案。”

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,目光紧紧锁着我,里面有痛楚,有懊悔,更有一种积压了太久、终于冲破闸门的汹涌情感。

“一年合同,互不干涉……都是狗屁。”他语速加快,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激动,“我只是……不敢。”

“不敢承认,从你大学拿着那份旧城改造的设计稿,站在会议室里,眼睛亮得惊人,说‘这里不该只有高楼,该有烟火气’的时候……就……”

他哽住了,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,胸膛起伏。他闭了闭眼,再睁开时,眼底是赤裸裸的、毫无掩饰的痛楚和渴望。

“沈昫,”他声音颤抖,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,“那份契约……能重签吗?”

寒风卷过,吹起地上几片枯叶。周围一片寂静。我攥着那张发黄的纸,指尖冰凉,心口却烫得像要烧起来。路灯的光晕里,他高大的身影显得有些脆弱,像等待最终审判。

纸张边缘那几个几乎被划掉的小字,像烙铁一样烫着我的心。

【别生病。别哭。】

原来那么早。原来那份冰冷的契约下,藏着他这样笨拙又隐晦的关切。他像个蹩脚的导演,用最糟糕的剧本,笨拙地把自己想要靠近的人,硬生生绑在了身边一年。

多傻。傻得让人……心疼。

我抬起头,看着他被路灯照亮的、写满紧张和期待的眼睛。冬夜的寒气里,我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,一下,又一下,坚定而有力。

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。而是向前一步,伸出手,轻轻地、却无比坚定地,握住了他垂在身侧、有些冰凉的手。

他的手很大,骨节分明。此刻,却在我掌心微微颤抖了一下。

我抬起头,迎上他瞬间亮起来的、带着难以置信惊喜的目光,嘴角慢慢扬起一个温暖的弧度。

“天冷,”我说,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,“回家吧。”

“昭昭的生日蛋糕,明天还得你开车去取呢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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